孙思源的声音,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。
作为一名浸淫药行几十年的老药师,他只需一闻一尝,便立刻判断出,林素所言,句句属实!
生首乌的土腥气和制首乌的豆香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。而入口之后,先是微苦,随即一股滑腻之感涌上舌苔,这正是生首乌润肠通便的特性。这两种药性截然相反的东西混在一起,药效确实会大打折扣,甚至产生难以预料的副作用。
这个道理,他懂。但他从未想过,会有人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,如此偷懒取巧!更让他震惊的是,点破这一切的,竟然是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乡下女人!
她是怎么知道的?
看她那副笃定的样子,显然不是蒙的。她刚才引经据典,说得头头是道,那份从容和自信,连他这个大掌柜都自愧不如。
后院里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大气都不敢出。
李卫东的脸,已经变成了死灰色。他看到师傅的脸色,就知道,自己完蛋了。
林素没有回答孙思源的问题,而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:“孙掌柜,现在,我有资格跟您谈生意了吗?”
这句话,像一记无声的耳光,抽在孙思源的脸上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心头的震惊和羞恼强行压了下去。他知道,今天,自己是遇到高人了。
他挥了挥手,对旁边一个吓傻了的伙计沉声说道:“把李卫东带到后面柴房去!没有我的命令,不准出来!”
然后,他转向林素,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这位……同志,是我有眼不识泰山,管教无方。请,里面请!”
他的称呼,已经从“乡下村妇”,变成了“同志”。
钱老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,心中对林素的敬畏,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。他现在终于明白,为什么这个女人敢如此有恃无恐了。人家,是有真本事的!
林素点了点头,没有再多说什么,拄着木棍,跟着孙思源走进了药铺的内堂。
内堂的陈设,比外面更加古朴雅致。黄花梨的八仙桌,墙上挂着名家字画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药香。
孙思源亲自给林素倒了一杯热茶,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。
“还未请教同志高姓大名?”
“我姓林。”林素接过茶杯,抿了一口,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里,驱散了不少寒意。
“林同志。”孙思源搓了搓手,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,“刚才听钱永福说,你采到了一批好药?不知可否让孙某开开眼?”
他现在对林素手里的药材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好奇。能让这样的高人亲自采摘的东西,绝对非同凡响!
林素放下茶杯,将脚边那个破褂子兜着的药材,放在了桌子上。
十几株品相上乘的野生紫芝,还有一些金线莲和七叶一枝花。
孙思源只看了一眼,眼睛就亮了。
“好!好东西!”他拿起一株紫芝,仔细端详着,“这色泽,这厚度,至少是十年以上的野生货!林同志,你这些药,我全要了!我给你开四块钱一斤的价!不,四块五!”
他直接在钱老的基础上,又提了一块五!
林素却只是笑了笑,摇了摇头:“孙掌柜,这些,只是些添头。”
“添头?”孙思源愣住了。
这么好的东西,竟然只是添头?那真正的好戏是……
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林素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、用树叶和藤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上。
林素迎着他期盼的目光,没有再卖关子。她将那个包裹,轻轻地放在了八仙桌的中央。
然后,她伸出手,一层一层地,解开了外面捆绑的藤蔓。
当最后一层树叶被揭开,那株带着湿润泥土气息、芦头粗壮、须根完整的野山参,就这么毫无征兆地,呈现在了孙思源的眼前!
“嗡——!”
孙思源的脑袋,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,瞬间一片空白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株人参,眼睛瞪得像铜铃,嘴巴张得老大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的身体,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,手里的茶杯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“参……参……”他哆哆嗦嗦地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钱老也凑了过来,当他看清桌上的东西时,整个人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了原地。
天哪!这是……这是野山参!而且看这品相,这芦头上的枣核艼,这珍珠疙瘩……这……这起码得是五十年往上的老参王啊!
“快!快拿我的家伙来!”孙思源终于回过神来,他冲着门外失声大喊,声音都变了调。
很快,一个伙计就捧着一个红木盒子跑了进来。孙思源打开盒子,从里面取出了一副白手套,一个放大镜,还有一把小巧的檀木尺。
他戴上白手套,像是对待初生的婴儿一般,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株野山参。他先是用放大镜,仔细地观察着芦头上的纹路,嘴里念念有词。
“一,二,三……天哪,这……这芦碗都快数不清了……”
他又用尺子量了量主根的长度和粗细,脸上的表情,从震惊,变成了狂喜,最后,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。
“六十年!少说也有六十年!”
孙思源抬起头,看着林素,眼神里充满了炙热和激动,“林同志!你……你这株参,是从哪里得来的?这……这简直是神物啊!”
林素淡淡地说道:“后山捡的。”
“捡的?”孙思源嘴角抽搐了一下,随即苦笑起来。他知道,这是行话,对方不想说,他也不能再问。
他放下人参,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。他看着林素,郑重地说道:“林同志,你这株参,开个价吧!只要我回春堂能拿得出来,绝不还价!”
林素等的就是这句话。
她伸出了一根手指。
“一百块?”孙思源试探着问道。一株五十年份的野山参,一百块已经不算低了。
林素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一百?”孙思源的心提了起来,“难道是……一千?”这个数字,让他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林素再次摇了摇头。
然后,她看着孙思源,缓缓地,说出了一个让他和钱老都差点当场昏过去的价格。
“我要一百五十块。另外,我不要现金。”
“什么?!”孙思源和钱老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。
一百五十块!在1966年,这是什么概念?
一个普通的工人,一个月工资也就二三十块。一个农民,辛辛苦苦干一年,拿到手的工分,也就能换个几十块钱。
一百五十块,足够在县城买下一座小院子了!这简直是天价!
但更让他们不解的是,她竟然还不要现金?
“林同志,你……你没开玩笑吧?”孙思源的声音都有些干涩,“一百五十块,这……这个价格,实在是太……”
“孙掌柜。”林素打断了他,语气平静地说道,“您是行家,这株六十年份的野山参的价值,您比我更清楚。它不仅仅是药,更是命。把它卖给真正需要它的人,别说一百五,就是三百、五百,都有人抢着要。”
“至于我为什么不要现金,”林素的目光,变得深邃起来,“因为我知道,在这个年代,一百五十块的现金,带给我的,可能不是富裕,而是杀身之祸。”
孙思源的心,猛地一震。
他再次看向眼前这个女人,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她不仅懂药理,识宝物,竟然还对人心和时局,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!
这个女人,太不简单了!
“那……那你想要什么?”孙思源的声音,已经带上了一丝敬畏。
林素从怀里,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。那是她昨天晚上,借着煤油灯的微光,写下的一张清单。
她将清单,推到了孙思源的面前。
“我需要三十块现金,用来应急。剩下的,我希望孙掌柜能帮我换成这些东西。”
孙思源疑惑地拿起那张清单,只看了一眼,瞳孔便再次剧烈地收缩了起来。
只见清单上,密密麻麻地写着:
全国通用粮票,一百斤。
江城本地粮票,三百斤。
布票,五十尺。
棉花票,二十斤。
工业券,一百张。
煤票、油票、盐票、糖票、肥皂票……各种各样,五花八门的票据,几乎涵盖了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。
孙思源彻底懵了。
他行医一辈子,做了一辈子生意,见过要钱的,见过要金条的,还从没见过,有人卖了天价的宝贝,不要钱,却要一堆票据的!
这个女人,她到底想干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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