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老家昏暗压抑的三天,像一场漫长而沉重的噩梦。陈雨泽帮着叔叔处理完了爷爷所有的身后事,从联系殡仪馆到操办简单的告别仪式,再到将爷爷的骨灰安放在老家后山的祖坟里,与早逝的奶奶合葬。每一个步骤,他都沉默而机械地参与着,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。亲戚们的安慰和叹息,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模糊而不真切。他吃得很少,睡得更是几乎没有,一闭眼,就是爷爷临终前那双寻找着什么最终却失望闭上的浑浊眼睛,还有那句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“找个……疼你的”。
返程的路上,三个小时的车程显得格外漫长而孤寂。车载音响沉默着,他也没有心思打开。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,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,却丝毫照不进他冰冷一片的内心。他握着方向盘,指尖冰凉,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赵若曦那声冰冷的“节哀”,以及随之而来的、毫不犹豫挂断电话的忙音。
推开“河畔嘉园”那扇熟悉的家门时,已是傍晚。屋内静悄悄的,只有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,伴随着一股淡淡的、他曾经很喜欢的赵若曦常用的那款香水的甜腻气息。这气息如今闻起来,却只觉得喉咙发紧。
他将随身带回的、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背包放在玄关,动作有些迟缓,带着一身从葬礼上带回来的、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。
客厅的茶几上,随意扔着赵若曦的手机,屏幕朝上。她大概是去厨房倒水,或者拿什么东西,暂时放在了那里。
陈雨泽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只手机,脚步随即猛地顿住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钉在了原地。
手机的屏保,换了。
不再是之前他们一起去海边旅行时,他抓拍的她迎着夕阳大笑的那张照片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张明显是工作场合的合影。照片里,赵若曦穿着干练的职业装,笑得眉眼弯弯,是那种发自内心的、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。而紧挨在她身边,几乎肩膀贴着肩膀,脑袋甚至微微倾向她的,正是孙景明。
那个在求婚现场“适时”晕倒,夺走了她所有注意力的年轻男人。
孙景明同样笑得一脸阳光,嘴角那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,在照片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他的眼神,毫不避讳地落在赵若曦的侧脸上,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专注。两人之间的姿态,亲密得远超普通同事的界限,更像是一对默契十足、感情甚笃的情侣。
更刺目的是,照片下方,那行作为备注的小字——
“最靠谱搭档”。
每一个字,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带着嗤嗤的响声,狠狠扎进陈雨泽的瞳孔,直抵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。
最靠谱搭档?
那他这个在爷爷临终前,连一个谎言都无法为她圆上的男朋友,算什么?那个在她口中“不懂事”、“小心眼”的未婚夫,又算什么?
一股混杂着恶心、愤怒和巨大荒谬感的寒意,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,让他四肢冰凉,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。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屏幕,盯着照片里赵若曦那毫无阴霾的笑容,盯着孙景明那看似无害实则刺目的脸。爷爷病榻前冰冷的触感,葬礼上压抑的哭声,长途驱车回来的疲惫,以及此刻眼前这鲜明对比带来的尖锐刺痛,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他撕裂。
就在这时,赵若曦端着一杯水从厨房走了出来。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的陈雨泽,她愣了一下,随即语气如常,甚至带着一丝抱怨:“回来了?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,吓我一跳。”
陈雨泽没有动,也没有回答。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只手机上,声音低沉沙哑,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:“你的手机屏保……”
赵若曦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机,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不自然,但很快就被一种理直气壮所取代。她走过去,拿起手机,随手按熄了屏幕,仿佛只是处理掉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,语气轻描淡写:
“哦,你说这个啊。公司最近搞团队文化建设,要求每个小组核心成员都要换合影,彰显团队凝聚力。就随便拍了一张,应付一下上面检查而已。”
随便拍了一张?应付检查?
陈雨泽看着她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他很想质问,团队合影需要贴得那么近?需要笑得那么……情真意切?需要备注“最靠谱搭档”这样暧昧不清的词语?
可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连发出一个音节都无比艰难。连续的打击和疲惫,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争辩的力气。
他的沉默,似乎被赵若曦解读成了默许或无趣。她将手机随手塞进放在沙发上的包里,而就在她拉开包链的那一刻,陈雨泽眼角的余光,瞥见了她包里一个崭新的、深灰色的硬质包装盒。盒子上印着某个知名相机品牌的标志。
他认得那个型号,是最近刚出的高端款,价格不菲,至少要两万多。
陈雨泽的瞳孔骤然收缩。他想起他们那张共同用于存储“换房基金”的银行卡,一直是由赵若曦保管的。他为了早日换个大房子,几乎戒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开销,连烟都尽量少抽,一件衬衫穿到领口磨毛了都舍不得换。
他指着那个相机盒子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那个相机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
赵若曦的动作顿了一下,随即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,语气流畅自然,甚至带着点“你太大惊小怪”的意味:“这个啊,是给小景借的。他之前那个旧相机老是出问题,影响拍摄效果。这款新机型像素高,防抖效果好,正好适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项目。我就先用自己的钱垫着,从换房基金里挪了一点,算是借给他用用,等项目结束回款了,或者他以后有钱了,会还的。”
借?用自己的钱垫着?从换房基金里挪了一点?
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记重锤,敲打在他敏感的神经上。
他想起自己为了那枚求婚戒指,熬夜做代驾,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一点点跳动,心里盘算着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的卑微。他想起爷爷去世,她因为要“指导”孙景明拍视频而缺席,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没有。他想起她屏保上那张刺目的合影,那句“最靠谱搭档”……
而现在,她告诉他,她用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、计划着未来安稳生活的“换房基金”,去给那个“最靠谱搭档”,买了一台两万多块钱的相机?还美其名曰是“借”?
一股炽热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,烧得他眼眶发红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吼出来,想要质问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?把他们这个家当成了什么?把他们对未来的共同规划又当成了什么?
可是,当他看到赵若曦那张写满了“理所当然”和“你不可理喻”的脸时,当他想起过去几天经历的种种冰冷和绝望时,那冲到嘴边的怒吼,却又被他死死地、艰难地咽了回去。
争吵有用吗?质问有用吗?
在她心里,孙景明的拍摄效果,远比见他爷爷最后一面重要;孙景明的工作需求,远比他们共同的存款计划重要;甚至,孙景明的一个晕倒,都远比他那场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求婚仪式重要。
再多的争吵,换来的恐怕也只是又一句“小心眼”和“不懂事”的指责。
他死死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勉强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。他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拳头,最终,只是深深地、近乎窒息地吸了一口气,然后,异常艰难地,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:
“随你吧。”
说完这三个字,他不再看她,也不再去看那个刺眼的相机包装盒,转身,沉默地走向浴室。他需要一点冷水,来浇灭心头那簇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火焰,也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,来消化这新一轮、更加刻骨铭心的失望和冰寒。
镜子里,映出一张憔悴不堪、眼窝深陷的脸,嘴角紧紧抿着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隐忍。他打开水龙头,任由冰冷的水哗哗地流淌,双手撑在洗漱台边缘,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。这个曾经承载着他们无数温馨日常的家,此刻,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和孤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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