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格格天色将明未明，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，在卧室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、缺乏生气的亮痕。陈雨泽几乎是一夜未眠，眼眶深陷，眼底布满了血丝。身旁的赵若曦却睡得正沉，呼吸均匀，仿佛昨夜那场伤筋动骨的争吵从未发生过，又或者，根本未曾在她心里留下半分涟漪。
寂静中，一阵急促刺耳的手机铃声突然炸响，像一把尖刀划破了清晨的宁静，也狠狠戳在陈雨泽紧绷的神经上。
他猛地一个激灵，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，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。手忙脚乱地抓过床头柜上正在震动的手机，屏幕上闪烁的是老家叔叔的号码。这么早来电……
他迅速接起，声音还带着熬夜后的沙哑：“叔？”
电话那头，叔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难以抑制的焦急，语速极快：“雨泽！快，快回来！你爷爷……你爷爷不行了！医院刚下了病危通知，老爷子撑着一口气，就想最后……最后看看你，还有若曦……你们赶紧回来，晚了恐怕……恐怕就……”
后面的话，陈雨泽已经听不清了。只觉得耳边“嗡”的一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，整个世界都旋转摇晃起来。爷爷病危……最后一面……
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，也顾不上浑身冰冷僵硬，用力推搡着身旁的赵若曦，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了调：“若曦！若曦！快醒醒！我爷爷……爷爷病危了，想见我们最后一面！快起来，我们得马上赶回老家！”
赵若曦被粗暴地摇醒，睡眼惺忪，脸上带着明显被打扰的不悦。她揉着眼睛，皱着眉头，含糊不清地抱怨：“干什么呀……大清早的……吵死了……”
“我爷爷病危了！”陈雨泽几乎是吼出来的，眼睛死死盯着她，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同样的焦急和关切，“医院说可能就这最后一回了！他想见我们！你快起来，我们马上走！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已经手忙脚乱地开始往身上套衣服，手指因为慌乱而不听使唤，扣子几次都扣错了位置。
赵若曦坐起身，靠在床头，反应却远比他预想的要平淡得多。她揉了揉额角，似乎还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，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断睡眠的烦躁，而非对亲人即将离世的悲痛或紧迫感。
“现在就要回去？”她看了一眼窗外才刚泛起的鱼肚白，语气里带着为难，“可是……今天公司有个很重要的短视频要拍，是之前就定好的，孙景明负责拍摄，但他经验还不足，很多细节把握不好，我必须得在现场盯着指导才行。没人指导肯定要出问题……”
陈雨泽套外套的动作猛地顿住，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，看向赵若曦，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。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，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冰凉的寒意。
“你说什么？”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，“我爷爷……在医院里等着见最后一面，你跟我说，你要去指导孙景明拍视频？”
赵若曦被他眼中那抹深刻的震惊和伤痛刺了一下，但随即，一种习惯性的、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占了上风。她掀开被子下床，语气也带上了不耐烦：“你冲我喊什么？我知道爷爷病危你着急，但我工作就不要了吗？这个项目很重要，关系到我们团队这个季度的考核！小景他一个人搞不定的，我不去，搞砸了算谁的？”
她走到衣柜前，开始挑选出门要穿的衣服，背对着陈雨泽，继续说道：“你先自己回去吧，我这边忙完了看看情况，要是结束得早，我再去跟你汇合。”
看看情况？再去汇合？
陈雨泽看着她有条不紊挑选衣服的背影，听着她那轻描淡写、甚至带着几分委屈的抱怨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。昨夜被她言语刺伤的痛楚还未平息，此刻又添了这彻心彻肺的新伤。
他不再看她，也不再争辩。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他沉默地、迅速地穿好衣服，拿起手机和车钥匙，转身就往外走。
“陈雨泽！”赵若曦在他身后喊了一声，语气带着不满，“你什么态度？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？”
回应她的，是沉重而决绝的关门声。“砰”的一声巨响，震得墙壁似乎都微微颤动，也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三个小时的车程，对陈雨泽而言，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。他紧握着方向盘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高速公路，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。有爷爷慈祥的笑容，有小时候爷爷牵着他的手去集市买糖人的情景，有爷爷得知他和若曦在一起时，那欣慰又带着担忧的眼神……还有刚才，赵若曦那张写满不耐烦和不以为意的脸。
焦急、恐惧、悲伤，以及那无法忽视的、来自最亲密之人的背叛感，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脏。他猛踩油门，只想快一点，再快一点。
终于赶到老家的县医院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。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叔叔在电话里说的那个病房。
病床上，爷爷静静地躺着，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，原本还算硬朗的身体此刻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，脸色灰败，双眼紧闭，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。
“爷爷……”陈雨泽扑到床边，双腿一软，差点跪倒在地。他颤抖着伸出手，紧紧握住爷爷那只枯瘦如柴、布满老年斑的手，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胆俱裂。
“爷爷，我回来了……我来看您了……”他的声音哽咽得厉害，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，俯下身，凑到爷爷耳边，一遍遍地，用尽全身力气说着谎，“我带若曦来看您了……她就在这儿，就在这儿看着您呢……爷爷，您看看我们啊……”
他似乎感觉到爷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紧接着，老人沉重的眼皮挣扎着，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。那双曾经明亮、充满关爱的眼睛，此刻浑浊不堪，失去了所有神采，只是依循着本能，极其缓慢地、吃力地，转向陈雨泽的身后，空空荡荡的身后。
爷爷的嘴唇哆嗦着，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气力，发出几个极其微弱、几乎难以辨认的音节：
“找个……疼你的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那被他紧紧握住的手，猛地一沉，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道。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，刺耳的长音“滴——”地响起，划破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，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。
“爷爷——！”陈雨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，整个人扑在爷爷尚且温热的身体上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，汹涌而出。巨大的悲痛像一只无形的手，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，最疼爱他的老人。而在老人生命的最后一刻，他甚至连一个谎言，都没能为他圆上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哭声渐渐变得嘶哑无力。他瘫坐在病床边的地上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。病房里，叔叔和闻讯赶来的其他亲戚们红着眼眶，开始低声商量着后事。
一片混乱和悲恸之中，陈雨泽下意识地，用颤抖的手掏出了手机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，或许是想寻求一点虚幻的慰藉，或许只是想告诉那个本该在这里的人，爷爷……已经不在了。
他拨通了赵若曦的电话。
响了很久，那边才接起来，背景音有些嘈杂，似乎还在工作现场。
“喂？”赵若曦的声音传来，带着一丝匆忙和不耐烦，“怎么了？我这边正忙着呢，拍摄遇到点问题……”
陈雨泽张了张嘴，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石，发出破碎而沙哑的声音：“爷爷……爷爷他……走了……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，随即，赵若曦的声音再次响起，语气平淡，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，只匆匆说了两个字：
“节哀。”
然后，不等陈雨泽再有任何反应，听筒里便传来了“嘟嘟嘟”的忙音。
她挂断了电话。
节哀。
就这样两个字。没有一句安慰，没有一丝愧疚，更没有半分想要了解情况、或者询问他是否需要陪伴的意思。
陈雨泽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，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，手机还紧紧贴在耳边，听着里面传来的、象征着彻底断联的忙音。窗外，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，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。
他的心，随着那一声声冰冷的忙音，一点点，一点点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、黑暗的冰窟深处，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