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的声音在江云飞的耳边骤然远去,只剩下一种尖锐的嗡鸣。他站在包厢门口,隔着那道门缝,像是一个被隔绝在外的、可笑的旁观者。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寸寸碎裂,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、震耳欲聋的崩塌声。
他看着程宴——那个他第一次想要真心去对待、去保护、去规划进未来的人,此刻正姿态慵懒地陷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,翘着二郎腿,手里晃动着金黄色的香槟,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、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和优越感的笑容。
“宴哥,白天那个‘纯情’约会怎么样啊?哥们儿可是好奇得很呐!”赵公子搂着女伴,挤到程宴身边,嗓门大得盖过了音乐声,“你那‘穷学生’男朋友,有没有被你这套‘装穷’的把戏感动得稀里哗啦?”
江云飞端着托盘的手指,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,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,冻结了血液。
程宴嗤笑一声,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,随手将空杯放在茶几上,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他抬手抹了下嘴角,动作带着一股流里流气的潇洒,语气是全然的不屑和戏谑:
“啧,能怎么样?没难度,一点挑战都没有。”他的声音透过门缝,清晰地钻进江云飞的耳朵里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,“一开始是挺能装的,油盐不进。结果呢?稍微对他好点,陪他吃几顿食堂,淋场雨装装可怜,就当真了,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。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穷学生,最好拿捏了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享受朋友们投来的、混合着好奇和崇拜的目光,继续用一种洋洋得意的口吻说道:“你们是没看见,今天我不过随口提了句喜欢一套画具,他居然真给我买来了!也不知道是去卖了血还是打了多少份黑工,哈哈,真是可笑!”
轰——!
江云飞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所有的声音、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,只剩下程宴那轻蔑的、带着笑意的“没难度,一点挑战都没有”、“可笑”在疯狂回荡。
原来,他小心翼翼珍藏的、视若瑰宝的初次心动,他那些笨拙的、倾尽所有的付出,在对方眼里,不过是一场毫无难度的游戏,一个可笑的、可供谈资的笑话。
他连日来的不眠不休,他在“铂宫”忍受的屈辱和疲惫,他强撑着几乎要垮掉的身体打工赚钱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是为了此刻,亲耳听到自己的一片真心,被如此轻贱地践踏。
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、刀绞般的疼痛,远超以往任何一次。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衬衫的后背,额前的碎发也被濡湿。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,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,微微颤抖着。
就在这时,领班从后面走过来,看到他站在门口不动,皱了皱眉,低声催促:“云飞,愣着干什么?快进去服务啊!客人都等着呢!”
说着,领班伸手,替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、象征着两个世界界限的包厢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开了。
更加喧嚣的音浪和混杂着酒气、香水味的热浪扑面而来。包厢内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江云飞眼前,也呈现在包厢内所有人的视线里。
程宴正笑着接过李少递过来的一杯新酒,眼角余光瞥见门口那个高大挺拔、穿着侍应生制服的身影时,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停滞。
程宴的瞳孔骤然收缩,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、最惊悚的画面。他手中的酒杯差点脱手滑落,琥珀色的酒液剧烈地晃动着,溅出几滴,落在他昂贵的裤子上,留下深色的印记。
江……江云飞?!
他怎么会在这里?!还穿着……服务生的衣服?!
巨大的震惊和恐慌,如同海啸般将程宴淹没。他大脑一片空白,之前所有的得意、所有的戏谑,都在看到江云飞那双眼睛时,灰飞烟灭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。
没有了往日的平静,也没有了偶尔流露出的、只对他展现的细微温柔。只剩下一种死寂的、空洞的冰冷,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灵魂和温度。那目光落在他的身上,没有任何情绪,却比任何控诉和愤怒都更让程宴感到刺骨冰寒。
赵公子和李少也看到了江云飞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互相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。赵公子更是恶劣地吹了声口哨,用手肘撞了撞僵住的程宴,压低声音戏谑道:“哟嗬!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宴哥!你的‘穷学生’男朋友这是……体验生活来了?”
他的声音不大,但在骤然变得有些诡异的安静氛围里,却显得格外清晰。
江云飞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,也没有看到程宴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。他端着托盘,迈着依旧沉稳,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步伐,一步一步,走进了包厢。
他走到茶几旁,无视了所有落在他身上、带着各种意味(好奇、打量、轻蔑、戏谑)的目光,微微躬身,动作标准地将冰桶和香槟杯放在桌上。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依旧符合培训时的规范,甚至堪称优雅,但那种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冰冷和死寂,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。
程宴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他走近,看着他放下东西,看着他直起身。两人之间的距离,不过咫尺,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。
江云飞抬起眼,目光再次落在程宴脸上。那眼神,平静得可怕。
“先生,您点的香槟。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没有任何起伏,像是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客人。
“先生”这两个字,像两把锋利的匕首,狠狠捅进了程宴的心脏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想解释,想尖叫,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只能看着江云飞,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,看着他额角细微的冷汗,看着他眼底那一片荒芜的死寂。
巨大的悔恨和恐慌,如同无数只蚂蚁,瞬间啃噬了他的全身。
江云飞没有再看他一眼。他沉默地拿起开瓶器,动作熟练地打开香槟的木塞,“啵”的一声轻响,伴随着溢出的白色泡沫。他为离他最近的赵公子和李少斟上酒,然后又为程宴面前那个空了的杯子,缓缓注满了金黄色的液体。
整个过程,他都没有再看程宴,仿佛他只是一个需要服务的普通客人。
做完这一切,他微微欠身,端着空托盘,转身,一步一步,朝着包厢门口走去。自始至终,他的背脊都挺得笔直,没有一丝晃动,仿佛无论什么,都无法将他压垮。
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包厢门口,那扇沉重的门缓缓关上,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程宴还僵硬地坐在沙发上,手里还握着那只被江云飞斟满的酒杯,冰凉的杯壁却无法冷却他掌心不断冒出的冷汗。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,仿佛还能看到江云飞最后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。
“没难度,一点挑战都没有……”
他刚才得意洋洋说出的话,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,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把钝刀,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。
完了。
他知道,一切都完了。
包厢里的音乐还在响着,朋友们似乎又恢复了喧闹,但程宴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,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,和一种深入骨髓的、冰冷的绝望。
江云飞沉默地走在“铂宫”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,脚步依旧平稳。只有紧紧攥着托盘边缘、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、微微颤抖的手,泄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山崩地裂。
他走到员工通道的尽头,推开那扇通往安全楼梯的门。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后,世界瞬间安静得可怕。
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,缓缓地、一点一点地滑坐到地上。手中的托盘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脚边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他抬起手,捂住了自己的脸。胃部的剧痛和心脏处传来的、那种仿佛被生生撕裂的痛楚,终于彻底淹没了他。
黑暗中,他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,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。
一滴滚烫的液体,终究还是从指缝间,悄无声息地滑落。
砸在地上,碎裂成无数瓣,映不出丝毫光亮。
书格格